《張老師月刊》第366期,2008年6月號
這男士讓人很容易產生好感,他溫文雅爾,對兩個女兒體貼入微,女兒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五歲,兩個都先後患上厭食症。
他說,我們見過很多專家,都找不到答案,因此我想,會不會是家庭出了問題?
一般父母碰上兒女出了岔,都會認為兒女本身有問題,很少有人從家庭著手。我抓著時機,趕忙問他說:你從何產生這樣的想法?
他說:我們一家四口,很少與外人接觸,也許是太封閉了。
我心裡想,這位父親真有見地,難怪他身旁的妻子總是微笑不語。
我對家庭的研究,開始時的確集中在女性在家庭體系的角色發展,總是希望提升婦女的覺醒和突破。漸漸地,就發覺陰不離陽,陽不離陰的道理。家庭內,其實沒有絕對的強者或弱者,只有不斷地平衡和調整。因此,我對男性的角色也愈來愈產生興趣。
而家庭治療師有時更像人類學者,走入別人的家庭國度,一方面要尊尊敬敬地盡客人的禮儀,一方面又要投入家人的經歷,靜心觀察。這個過程往往不能單靠語言傳遞,幸好我的老師米紐慶在處理厭食症時,創造了與家人一起進餐的場面(luncheon session),讓我們對這個打在食物上的戰場,有實際的參與。
這家人很快地就接受了我的邀請,他們大盆小盆地來帶了一桌家常食用的菜式。
美食當前,我察覺父親夾起一塊牛肉,小心翼翼地切成手掌形狀,然後又用牙籤插入量度它的厚度,左量右度,簡直像創作一件雕刻藝術。
我早前聽過妻子埋怨丈夫有個很奇怪的切肉方式,但是不到親歷其境,無法想像其中妙處。我問他為什麼要如此準確?他說如果不是這樣,女兒就不肯進食。
他指的是小女兒。大女兒其實已經慢慢痊癒,盡量不讓自己參與家人的活動。小女兒卻是對父母親的一舉一動十分投入,眼睛老是盯著看父親怎樣為她切肉。
他們說,這塊肉的分量是根據營養師吩咐的。
我說我仍不明白,為什麼小女兒不能自己準備分量?
父親的答案仍然是:她自己是不肯進食的。
最有趣的是,父親一方面完全不相信小女兒有自己切肉的能力,一方面當他把肉塊遞給女兒時,那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服務精神,又把女兒當作權威無上的法官位置,全部由她發落。
小女兒拿著盛肉的盤子,東看看、西看看,然後像老師審核了一份不合格的功課,退回給那恭敬從命的父親,叫他再度量清楚。
這父女的互動是他們每天飯桌的一景,家人都見怪不怪,有時要讓一個陌生人的好奇,才能為這習以為常的情況提出新疑問。談起這個現象,連那小女兒都忍不住笑起來,她說:爸爸把我當做幼兒園的小孩。
當然這也不全是父親的問題,總有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我見過這家庭三次,這是第一次母親真正有感而發地說出心裡話。
她說: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我的先生很喜歡做爸爸,我產下大女兒時,曾經患有產後憂鬱症,那時由他照顧大女兒,但是自此便好像女兒沒有我的分;生了二女兒,他仍不讓我參與。最深刻的一次,是他把我鎖在門外,自己在房內教育兩個女兒。……讓我覺得在家中完全沒有自己的角色。
母親說到傷心處,眼睛含著淚光,小女兒立即也緊張起來,開始下淚。我想起上次會面時,她提起過看見母親把結婚照全部剪碎,讓她十分焦急。
奇怪的是,那如此愛家的父親,不知何故,對於女兒的要求全無擋架之力,對於妻子的悲哀與落寞,都好像無動於衷。不單如此,他對於我們這次共餐的談話及觀察也好像全無印象。他全部專注都是集中在那一塊牛肉上面,其沉迷程度,比小女兒的厭食行為有過之而無不及。
最後,被身旁幾個女士迫得緊了,才望著我們,一面無奈地說:你們說什麼?我都記不得了。
妻子對我說:你看,他是聽不到別人的話的,所以我都不再白費工夫。我這才明白,她一直以來的苦笑。
我們真的白費工夫嗎?又好像不盡然。因為他不時也會做出一些極有見地的回應。但問他,我們說了什麼話?他又好像一片茫然。
也許男性的思維與談話方式,真的與女性不同,所以也不能用女性的角度去看他們。尤其中國男士對表達方式的執著,往往與近代中國女性對西方浪漫形式的嚮往,造成男女之間的一種冤家路窄。
其實想想看,能夠如此為女兒一分不差地雕度一塊肉的男人,怎會是個不解風情的丈夫?問題是,有人說女兒是前世的情人,妻子是討債,是否可以移花接木,把債主變回情人?讓他放下女兒,為妻子切肉?
這裡面,當然又是另一番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