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还是不共情?这是个问题吗?
似乎对全世界心理治疗师来说,共情都是一个定论了。50多年前,卡尔罗杰斯确定“准确的共情”是有效治疗的三个基本特征之一(另外两个是“无条件积极关注”和“真诚”),并且开始了心理治疗领域的研究,之后有大量的证据支持共情的有效性。他们认为,如果治疗师能够准确地进入病人的世界,治疗就能够受益很多。因此,对治疗而言,重要的是我们要去理解病人如何体验过去、现在和将来。
欧文雅龙:从病人的视角看世界
当前美国心理治疗领域的大师级人物欧文雅龙教授就很赞同共情――治疗师应从病人的视角看世界。他在他的著作《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一书中提到过一个患乳腺癌的病人。这个当事人从青春期就开始和总是批判一切的父亲进行斗争。她希望两人能够有某种程度的和解,能够开始一段新的关系,所以她十分期待着父亲开车带她去大学这件事,因为这是一个两个人可以单独相处几个小时的机会。但是这次盼望已久的旅行却成了一场灾难:她的父亲总是在抱怨路边丑陋的、满是垃圾的小河。而她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垃圾,相反看到的是一条没有受过污染的、充满原野风味的小溪。她找不到任何方式能够回应她的父亲,最后只得沉默。结果整个旅途就是他们看着自己的车窗外,互不理睬。
后来她独自一人重游故地,非常惊讶地发现原来路边各有一条河。“这一次我成了司机”,她十分伤感地说,“而从驾驶员的位置上看到的小河正如我父亲所描述过的那样丑陋而被污染”,但是当她学会从父亲的窗口看世界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多年后,欧文雅龙一直记着这个故事,而且许多次他会以它来提醒自己和学生,“从其他人的窗口看。努力从你的病人的视角来看世界。”
不仅如此,他强调“在治疗的此时此地准确地共情”尤为重要。因为病人眼中的治疗和治疗师眼中的治疗常常有很大的差异。即使是非常有经验的治疗师也会一次又一次惊讶地发现病人眼中的治疗和他们眼中的治疗有多么地不同。
然而,在当今心理治疗界,雅龙也承认,“共情已经成了一种如此普遍而常用的词汇,就像流行歌手唱的那些陈词滥调一样,使得我们忘记共情过程的复杂性。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感受是极端困难的一件事情,太多的时候是我们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其他人身上。”
伯特海宁格:我没有同理心
我相信大多数的治疗师都会赞同雅洛姆的观点。共情并不仅仅是语言上的安慰剂,更重要的是――治疗师应从病人的视角看世界。
但也有一些相反的声音,并不乏大师之见。德国家族系统排列治疗大师伯特海宁格就提出了他卓尔不群的共情观。
他在台湾一次系统排列治疗大会上展示他高超的助人艺术之后,对当事人和众多治疗师说:“你只能在你不害怕看到真相的时候,才能够帮助。……有的人可能会想,我对她(当事人)太残忍了,我没有同理心。我确实没有。”
对于人们常常所说的共情,台湾心理治疗界更多翻译为“同理心”。海宁格认为:“许多的治疗师被训练成,表示他的同理心。同理心的意思是,他们对当事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妈妈对孩子的感觉一样。如果我要对她表达同理心的话,那她的孩子会发生什么呢?我就会对孩子强制一些危险的事情了。”
“我有不同的同理心,我称之为系统的同理心。我把他所有的家人都包含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同理心就是走向那个(系统中)最小的那一位。我对她最小的女儿有特别的同理心,我也对她的丈夫有很大的同理心。这才是真正的同理心,这才能够帮助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这种系统的同理心,是需要勇气的,还有力量。这不是软弱的治疗,不是一个游戏。我们在这里所面对的是终极的真理。我们不怕它所显示出来的死亡。”
透过当事人对家族中某些关键性事件的描述,海宁格把当事人整个家族放在他的心中进行工作,犹如透过一片树叶,看到整个森林。他的系统排列法不仅呈现个人心态,似乎更是对整个家族命运的呈现。
他问人们:“你们有没有看到这和通常我们所谓的同理心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完全不一样。大家可以看到它是更为有力的。在这样的同理心之下大家都会成长。当事人、治疗师、整个的家庭,他们每一个人现在都有比较好的机会。”
人们还发现海宁格在很多次系统排列治疗时,当事人常常一开始就惯常地描述自己的问题,但海宁格却打断他,只问对方原生家族里“发生了什么”。这常常让旁观者匪夷所思。参加过多次海宁格工作坊的人当然知道那是海宁格一贯作风,是他的“当头棒喝”,不了解的人则很为当事人抱打不平,反来责怪海宁格毫无同理心。
很多持其他学派治疗手法的治疗师就会这样。中美精神分析研究所的张宝蕊教授曾经被邀请观摩过海宁格的系统排列工作坊,对于亲眼所见,她就很难理解海宁格为什么不去抚慰当事人的情绪。她去问海宁格,但据说海宁格干脆只给了她一句话:“我不是治疗师。你说的‘支持陪伴’是治疗师的事。”
顺其道行之和反其道而行之
看来,对于不共情,海宁格自有他的妙用。他说,碰到当事人有过多的问题描述时,他一定会打断他,他认为当事人一开始描述问题的方式就是错误的,否则他们的问题早就被解决了。
所谓“问题常常是人们描述出来的。”这番话可谓掷地有声。何况,他说,当事人对问题过多描述,并沉溺在孩子般的情绪感觉里,并无助于疗愈。
共情?不共情?大师们各自有其独特的见解。但从当今世界各大治疗学派的角度去探索关于共情的主张,归纳起来无外乎这两种:顺其道行之和反其道而行之。
顺其道行之,在心理治疗中常常表现在和当事人建立起亲和感,治疗师去同理当事人的感受。持这种做法的治疗师认为人本关怀对于病人是很重要的,人与人的沟通和理解是重要的。可也有部分人认为,单单这么做似乎并不能带来疗愈,这样做只是必要的开始。完全顺其道行之,一味只知道站在对方的立场和视角,同情对方,会导致治疗师对病人的认同,并无法把当事人从固有的病态模式中解放出来。甚至,过多的“顺其道”可能是治疗师自己也陷于同样的疾病模式中的征兆之一。
于是,这个时候人们就会发现“反其道行之”的意义。
反其道而行,意味着不去认同当事人的行为模式和感受,甚至一开始就打断他,因为很可能当事人的情绪就是他病态的行为模式的某种体现。虽然反其道而行有着冒犯或触怒当事人的风险和代价,但运用得当也往往是治疗效果的一种体现。有意识地反其道行之,有如禅宗师父的当头一棒,可以帮助当事人从固有的问题模式中清醒过来。
共情,还是不共情?反其道,还是顺其道?看来这个问题本身并没有标准答案。两者都无法只从简单的语言表象上去理解,真正要做到“顺其道”或“反其道”,似乎都需要不同寻常的功力。这两者皆有其强大的理论依据和案例支持,都可归为“道”的妙用和体现,至于选择何者,完全视乎当下的治疗情形而论。